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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祖国:当年高考发榜的日子

【我和我的祖国49】

耄耋之年,总爱回溯往事,特别是青少年时代的种种趣事,思之念之倍感亲切。近日,因找一件旧物,翻箱倒柜,发现一张大学的入学通知书,这是1953年秋我的母校天津大学寄给我的。目睹这发黄的纸片,不禁又回忆起我考取大学后发榜的日子。

我的故乡是江苏省邳县(现为邳州市),古称下邳,有数千年历史;我们程家原系宋朝“二程”的一支,因享祖荫,曾历代为官,后因兵燹所害,才避居于此;子孙繁衍,形成了百年老村,名曰程家圩。她位于京杭大运河的西岸,土地肥沃,林木葱茏,河流纵横,乃鱼米之乡也。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成为土地的主人,加上社会安定,人们安居乐业,劳动更加勤奋,因此家乡面貌日新月异,更加富庶。话说到了1953年的秋天,因风调雨顺,乡亲们又迎来了一个丰收年。

我就是这一年在江苏徐州一中高中毕业,参加当年的全国统一高考的。

说起来,在那个年代我能够有此机遇,实属来之不易。

我三岁丧父,除了年轻的寡母和我相依为命,家中再没有其他亲人。祖上留下的数亩薄田,茅屋数间,仅可维持生计。更为不幸的是,家乡连遭战乱,先是军阀相互混战,搞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既则日寇铁蹄践踏,不断逃难,席不暇暖,哪有机会读书求学?母亲本系名门之后,深明大义,颇知读书明理之可贵。由于望子成龙心切,无奈之下,便央求我的堂兄、堂姊,在家中教我识书习字。因怜恤我这个弱弟,兄姊们慨然应允,遂将日常实用的字句写在一张张纸片上,教我认识诵读:如选择一些浅短的诗词《春晓》《静夜思》《登鹳雀楼》《清明》等要我背诵。为了供我随时温习,母亲将这些纸片用线穿起来,每天晚上临睡觉前,让我一一读给她听;如果读得顺溜,母亲则喜形于色,赏以糖果;如果磕磕碰碰,念不成句,母亲则面现愠色,以示不满,甚至严厉斥责,有时还含泪对我说,如此不用功,何以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因此,我便格外认真学习,年纪很小,便识很多汉字,阅读浅显书籍,背诵一些唐诗宋词,及至在时局稍稍平定、本村开办学校时,我直接插班二年级下学期,而且成绩突出;次年,又考入离家稍远的高小(当年小学分高小和初小),读五年级;可是,仅仅读了半年,学校因故停办。

为了不失学,我又不得不到离家数十华里外的土山镇的全县唯一完小就读六年级,并借住在亲戚家中。这个土山,即《三国演义》中所描述的关公下邳兵败后暂时屯兵的小山头,他在这里和曹操的部将张辽签订“三项协议”的地方,颇有点名气。学校就在山丘旁的关帝庙里。

高小毕业后,应该升入中学,可是,我们整个县区没有一所中学,我只好到远离家乡百余里的徐州报考。幸运的是,我居然考取了苏北名校:江苏省立徐州中学,我们全班数十人,仅录取我一个。这所学校历史悠久,师资雄厚,教学严谨,校风淳朴,是众多学子景仰的学府,我能够就读该校,深为广大学友所欣羡,受到家乡父老乡亲的高度赞许。

考入名校自然异常荣耀,却难住了我的母亲。那一笔可观的学杂费和伙食费如何筹措?本欲向他人借贷,但有谁肯怜念我们这孤儿寡母?万般无奈,母亲只好寻求下策:变卖祖传下来的最好的土地,以解燃眉之急。当母亲手捧地契送给买主而拿回我入学急需的钱钞之后,她拎着一筐冥币带着我来到父亲墓前,一边烧化冥币一边眼含热泪仰天祷告:“我对不起你和列祖列宗,把祖传最好的园田卖掉了,为了孩子的前程我必须这样办!你在天有灵一定会谅解我的苦衷。”我幼小的心像刀扎一般难受,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第一学年好不容易熬过去了。但新的学年开始时,我却面临更大的困难。家的仓廪已空,土地荒芜,难觅购置之人,眼看我就要失学了,母亲急得寝食不安,昼夜难眠。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中国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江北百万国民党军队,我的家乡解放了。

我重新进入同一所学校,但学杂费全免了。不久,我又享受人民助学金,母亲再也不必为我上学而担心了。

青春岁月在幸福中度过,我的学业与日俱进优异而出众。1953年,我顺利高中毕业,幸运地参加了实行不久的全国统一高考。

我平日爱好文学,并在报刊上发表了数篇文章,按理我是应报考大学文科的,可我却做出了出人意料的选择:报考工业大学机械系。主要原因是新中国建立,国家开始大规模经济建设,急需大量工程师和专家,以满足大建设的需要。于是,我第一志愿选择了前身为我国第一所工业高等学府——北洋大学的天津大学机械制造专业。

紧张的考试过后,回家等候发榜。

我忐忑不安。因为特长是文科,报考理工科的名牌大学,心里没底。

一个仲夏的傍晚,夕阳已坠入西山。人们吃完晚饭,各自寻找乐趣。我和几位童年伙伴,相继来到我们家院中的老槐树底下玩耍。程家是一个大家族,聚居在一个村庄里,所以来这儿的多半是同姓的兄弟姐妹,知根知底,玩耍起来毫无拘束。经常是由我操琴弄弦,其他人吹笛品箫,或放声高歌,演唱的多是地方戏曲,民间小调。那几天为等待高考发榜消息,总有点儿心神不定,奏出的乐声经常走调,惹得众人不少嗔怪。

那天傍晚,我们演奏的是歌剧《小二黑结婚》的插曲。可我心烦意乱的演奏使得二胡出了不和谐的音调,只好暂停下来。一位本家小妹抱怨我心不在焉是在思念“小芹”,因为人们都认为我在学校有了“相好的”。但另一个小弟弟马上纠正说:“榛哥在等着高中的喜报呢,对不对?”我连连摇头说:“都不是,都不是,我一时走神了,我调一下琴,再重来!”

这时,突然有人从大门外闯了进来,手摇一张报纸,高声道:“快来看呀,树榛高中了!”

乐曲戛然而止,大家一齐把眼睛投向来人。这是我一个本家哥哥,在乡政府工作。他走到槐树底下,摊开了报纸:“你们看,这儿印着呢!”

这是一份新到的人民日报,版上密密麻麻登着当年全国高等学校录取新生名单。我的名字排在天津大学录取名单那一栏里,下面用粗粗的红笔划了一道。伙伴们一看,立即欢呼起来,纷纷向我祝贺,有的和我握手,有的与我拥抱,有的扯我的胳膊,有的拉我的手臂;几个近房的小姐妹高兴地在一旁流眼泪。不知是谁,到深院的屋里把我母亲请出来,大家又一齐向她报喜。

消息不胫而走。不多会儿,左邻右舍的父老乡亲都赶来了,把我们家的院子挤得满满的。祝贺声,赞美声,不绝于耳。几位年轻的兄弟们竟把我举过头顶,在空中抛来抛去,直到有人高呼“别吵吵了,族长爷爷来了!”才把我放下。

大家闪开一条道,让族长走进院里。族长通常由我们程氏家族里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德高望重的老人充任。族长年过八旬,头发全白,一绺长须,飘在胸前。他一般不出家门,只有在全族中发生重大事情时才光临。今日事竟惊动了他,实在令人感动。他手持拐杖,颤颤巍巍来到院内,母亲早已把家中唯一的一把太师椅搬出来,请他坐下。老族长把我招呼到他跟前,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以嘶哑的声音说:“为我们程家增了光,好!”转身又向我母亲说道:“你的心血没有白费,把孩子拉扯大培养成人,不容易呵!孩子高中了,也有你的一份光彩。”一番话说得我母亲泪流满面。

老族长还深切地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共产党好啊,使我们贫寒子弟,也能上大学!”最后老人家号召,为了庆贺程氏家族高中第一名大学生,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悬挂书写“立雪堂”的红灯笼。“程门立雪”,是我们程氏家史上最光彩的一页,其标志就是高悬那带有“立雪堂”三个字的大红灯笼。

我母亲自然是首先响应,把收藏在柜子中的大红灯笼拿了出来。这日夜晚,整个村庄也像过节一样欢腾着,家家门前的大红灯笼映红了夜空……

到了夜深人静,母亲突然愁凄起来:“你考中了当然是件大喜事,可这笔学杂费,一定少不了,咱们到哪儿筹措呀?”她一定又回忆起当年我考取中学后的艰窘。我连忙告诉她,国家有政策,大学不但不收学杂费,而且包吃包住呢!“能有这样的好事?”母亲半信半疑。

不几日,天津大学通知书寄到家中。通知书详细说明了新生待遇:衣食住行全部由国家安排!母亲喜形于色。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我告别了亲爱的母亲,告别了美丽的故乡,乘上北去的列车,来到了繁华的天津,走进了美丽的天大校园,掀开生活崭新的一页。

60余年过去,回忆起来历历在目,不禁感慨万端。

(作者:程树榛,系著名作家、编辑家,《人民文学》杂志原主编)

责任编辑: 修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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