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勇
快尽黄昏的时候,不论你是从淳化南边的肖咀沟、还是由东边的秦河沟、或者是从西边的白庙沟上了塬,都会来到铁王这片旱塬上,淳化的铁王是个古镇,有史记载的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的秦朝。余辉下的铁王,在渐渐的夕阳下,越发清晰近了。整个大地万物在古铜色的夕阳余晖下,树木虬劲行单影只,像一个个远古神秘的符号;归家的农人,蓦然地渐行渐远;荒野的古丘,暮色下越发突兀深沉;这时候,你才会感受到,那句“神秘铁王”传递出的味道。
铁王镇地处咸阳淳化县北,从铁王北边的梁武帝村,也就是有名的甘泉宫遗址,继续向北,骑马不到多半天时间,就可以从淳化的安子哇,越过甘泉山,经过黄花山石窟,进入旬邑然后就可以出省,到了甘肃地界;如果是开车,两个小时足已,以前这条道路荆棘丛生、坑坑洼洼,走起来着实艰难。如今,一条黑色的柏油路,蜿蜒盘旋在蛮荒的山川卯梁间,在淳化,乃至咸阳地区,这条道路潇洒的样子,也绝不亚于美国66号公路的魅力。
今天,铁王村是铁王镇的中心,在两千多年前,这里和北边20里外甘泉宫所在村的繁盛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即使和临近的小池村都无法比较,毕竟人家当年还是有名的昆明湖,只是没有当时长安曲江的昆明湖大就是了。
后来,随着西汉国力恢复,汉武帝来甘泉宫也越来越频繁,地方大臣常常在此迎候拜驾,而后还在这里设置了专门的接待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长了,这些官家也就不再向往回到大长安了。于是,他们接来了家人,唤来了仆人,开垦了田地,种了庄稼,婚丧嫁娶。从此,家长里短,炊烟袅袅,绵延子孙,沐浴在皇恩的浩荡里。世代百姓,不知是为了让后人记住自己祖辈的荣光,还是这里曾经荒凉的连阿猫阿狗这样的名号都没有。所以,迎接帝王的功用——接王,也就成为了这里人们口口相传的地名了;“接王”、“接王”,在关中人厚重浓烈的鼻腔振鸣下,“接王”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今天掷地有声的“铁王”了。
两千年风雨,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荣光,都不复存在。唯有留下和大汉有渊源的名号,成为了铁王人心中最为骄傲的资本。平日里,他们勤劳、安分、达观、与世无争、邻里和睦,相处的似一家人,从不会为了针头蒜脑、地畔闲语红了脸。只是不曾想,在面对这个看似虚无名号抉择的时刻,铁王人迸发出的集体意识,一度成为了淳化乃至咸阳地区一个热门的话题。
铁王在建国后,因特殊的历史地位,一直以来,政府在这里设置乡所,对旱塬进行有效管辖。如今,上两三辈的老人们,总会提说铁王公社时候的岁月,曾经的哪个知青和他成了朋友;供销社的经理还到他屋里吃过饭;烟站检验员很给他面子。碎碎落落的事,成为了铁王人和这片土地不可割舍的情怀。
2005年时候,根据国家政策,撤乡并镇开始,不知道是基于何种缘由,铁王乡和一沟之隔的秦河乡合并,并称铁王镇,只是镇政府竟然设置在了秦河街道。铁王人民不答应。就想着,铁王这个有历史情结的名号,既然要传承,就要名副其实,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是对历史的不尊重,也是对后辈认知的戕害。于是,他们在一种不可言说的感召下,自发组织起来,下县进市到省城,讲历史、摆事实、举例子,陈情据理,据理力争,最终,谁也都没有执拗过这些大汉遗民的子孙,让铁王镇政府实现了回归。
铁王这片厚重的土地呀,你无论如何去审视,看到的总是历史的身影。单单甘泉宫遗址和秦直道,便有说不尽的千年故事。
甘泉宫、秦直道主要是在秦汉时期修建完成的,因此它们也见证和佐证了秦的抱负和江山的统一。看惯了芈月的温柔和美丽;偷窥了宣太后和匈奴的苟且以及温柔乡里的那场谋杀;想象不来,开国汉高祖寻不下六匹同色的马来驾车,又是如何运营这座浩大的宫殿的。汉武帝的时候,铁王梁武帝的甘泉宫,政治地位和使用频率,仅次于长安的未央宫。到了他晚年的时候,从实质意义上,甘泉宫已经成为了处理朝政的中心,能跟随汉武帝来此的朝臣和女人们,也都是他的心腹和宠爱。那时候,你是经常身处长安还是铁王,一度成为你在朝廷混得好不好的标志。
汉武帝一辈子最为惦记的三个事是:匈奴、匈奴、还是匈奴。所以,成熟稳重的“不败将军”程不识,便是汉武帝站在甘泉宫秦直道遥望北方时,最想见到的人。可以想象,他们君臣漫步在秦直大道上,时而指点,时而低语,时而陷入深沉。程将军是个做事特别严谨的人,他会为了皇帝便于召唤,想必也在甘泉宫附近设立自己专门的驿站。当然了,这些从史书中无从查找,但是今天,出了梁武帝村,也就走出了当年的甘泉宫。翻过一个小小的沟坎,就是铁王的程家堡村了,这里的老人们都很严肃的说,他们就是程不识老将军的一支后人。当然,这样扑风捉影的事情,现在的年轻人都会嗤之以鼻,只是历史惊人的巧合,巧合的地理位置、巧合的姓氏、还有这里人们稳健朴素的性格,俨然就是史书上描写的程将军的性情呀!
程老将军的驿站不大,向南走着不到二里路,翻越一座大沟,上了塬,就是铁王的红崖村和崖窑村。红崖村在历史上有着响当当的名号,今天的红崖村就是当年西汉时洪崖宫的遗址所在地,它应该属于甘泉宫体系的一部分,是后来西汉时新扩充的宫殿。《三辅黄图校证·甘泉宫》里面说:"《汉书·杨雄传》云:‘甘泉本因秦离宫……而武帝复增通天、高光、迎风。宫外近则洪崖、旁皇、储胥……’”就很准确的说明了红崖村的前身今生。而处在红崖村南边的崖窑村,就没有人家红崖村荣耀了。根据遗迹,这里应该是增修红崖宫时的建筑场地,主要是用来烧制各种所需的各种瓦当、砖块和器皿,所以起名崖窑村也算名副其实吧。
从崖窑村朝南五公里,就是铁王的寇家村和大疙瘩村。两个村子紧紧相邻,隔地能说话,这里最为传奇的莫过钩弋夫人墓,俗称大疙瘩,“淳化有个大疙瘩,离天只有丈七八”,形象的表达这个墓冢的高大。电视剧《汉武大帝》里面,已经把这个神话般的故事演绎的很是出色。老年的汉武大帝,闻河间有女,天生手握拳不能伸,遂好奇前往,命伸开手后发现手中握有玉钩,纳为妃子,名为钩弋夫人,生子刘弗陵,汉武帝欲立刘弗陵为继承人,担心死后外戚干政,因而赐死了钩弋夫人。数年后汉昭帝刘弗陵继位,在此,大规模修云陵,并设置云陵邑,迁移人口守卫陵园,只是不曾想,这一守,就是两千来年。
如今的大疙瘩人,你若说起他们京城的身世,他们只会当成一个笑话而已。今汉云陵西北数公里的云陵邑遗址,已是一片农田,靠近路边,不仅矗立着遗址保护碑,还清晰的能看到一丈到两丈高的围墙遗迹。走近细看,夯土层特别明晰,层层之间残留的白石膏隐约可见。小的时候,仲夏之夜,我和我的伙伴们常提着矿灯在此捉蝎子。春去秋来,崖畔上一人高的酸枣树,咋咋蓬蓬,如今,那些捉蝎子的娃娃们已经中年。
铁王,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在经历了历史的繁盛和战火后,生生不息的只有坚韧的人民。这里的人们早已从历史赋予的使命中走了出来,成为了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
云阳宫遗址
而这里的人们,最为怀念的还是那些曾经经历过的岁月。经历过的,就能想来他们的模样,能感知到他们的温度,能催生人最为真实的情感。二三十年代生出的老辈人经常会坐在院子里,骄傲的回忆着,铁王塬上闹革命的事迹,宁死不屈的王登才;目睹亲儿被杀的王振显,他还在铁王村建立起了共产党人秘密联络的交通站;还有我的老爷,也是死在了国民党的大刀下;还听我爷爷说,三十年代时候,习仲勋、杨玉亭、汪锋等陕甘宁边区根据地的革命人,一行十多人,骑着骡子和大马,来到铁王村,住在我爷的大窑里,爷爷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他清晰的记得汪峰敦实憨厚的样子,穿着敞口的皮夹克,走路有点罗圈腿。他们一行的目的,好像是给马栏边区根据地联系贩盐的事情。想到这,觉得很可惜,如若前多年能把那些窑洞不复垦的话,或许还能在此缅怀革命先烈。
提起窑洞,不免想起这片塬上到处的窑洞。它们承载了铁王人美好的回忆,老一辈的艰辛,一代代人的童年,都随着窑洞墙壁上青苔的布满,让回忆酝酿的更有味道更有温情。中国窑洞文化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铁王窑洞可以作为中国窑洞文化的典范。在这里,每一个村子的窑洞都有自己的特色,地势低的村子多明庄子,地势深的村子多是暗庄子。一家挨一家窑洞,就像串联起来的灯笼;也有星罗棋布,三五院落自成一方,若去另外一家,就要上了场院绕过杏树、梨树、核桃树围绕的庄子,偷偷踩着邻家的黄花地跳下硷畔,来到窑上的大场上,大声吆喝着你的伙伴,去村头淤泥老池里玩耍。在那里,有洗衣服的妈妈们、有光着屁股的伙伴、有抽旱烟的老者。一些更为调皮的娃娃们,他们开怀亮背,玩弹弓、捉泥鳅、摔跤和胡成,还会到村旁的树林里掏鸟窝,站在岌岌可危老墙断壁上练武功,还爱去那荒草丛生废弃的老窑里。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当吃食紧缺,物质匮乏的时候,还好每一个人在夜色深沉的时候不迷茫不惶恐,至少心中还有一只让自己温暖的窑洞。
80年代后,借着国家经济的春风,铁王人们的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人们穿着光鲜了,吃食讲究了,年轻人追赶时髦了。一时间,铁王街道二、五、八逢集的日子也热闹了许多,一大早街道两旁的摊位,就被县城的、润镇的、秦河的卖货人占了去。九点一过,周边村子的人吃过饭,唤了邻家,叫上妯娌,三五成群,说着家长里短,悠闲地去赶集。逢集的日子,也是年轻人展示的时候,他们一手揣在裤兜里,一手扶着新锃锃自行车,不沉式的走在卖货姑娘跟前做个停留,用余光观察着人家女子的心思。如果遇到烫发头、半边楼、嫩面洋气、穿着大领时髦衣服、开口酸溜溜洋调调的人,那一定是打工刚回来还没有几天的跑毛娃。他们走在街道最中间,带着挑刺的眼光东瞅瞅西看看,转了几个来回,买了几个油糕吃,说城里的人最稀罕这玩意。
说到铁王经济的腾飞,没有人不感念当年的刘文龙书记,是在他力排众议大力推进下,铁王成为了首个栽植了百亩苹果园的乡镇。树刚栽下那会,有些农民不认可,晚上偷偷钻进地里拔树苗,三四年后果树开花结果,政府迎来了果商,一斤苹果七八毛,一卖就是个万元户。一时间,苹果产业在这条旱塬上疯了似的扩散;安静了多少辈的地方,从此十几米长的大货车穿梭不停,多少解不开锅的也成了果商代办,元牛爷干的在方圆最出名,跟着广东果商混了小几年,自己就开始了单干。捐资助学的时候,他作为乡里名望人士,还和济世救民的李忠臣医生等,站在铁王以前的戏台上,佩戴上了铁王人民给予的最高荣誉——红被面子。
铁王人啥都好,就是一点让人家外乡人诟病。说我们这的人过日子太会打算,活的不宽敞。精打细算的作风,几乎渗入到铁王人生活的每一处。卖个苹果,会在一二分之间整夜辗转反侧;撒个化肥,都要把空的化肥袋子在地里抖了再抖;街道买个菜,总是出现在卖菜人收摊的最后那一刻。所以,铁王集市虽然是个老集市,但是一直以来,没有人家秦河那边的小街道杀货。至今,铁王街道没有一家专门的火锅店,没有一个像样的服装店,多少雄心壮志的“投资者”在这里撒下了悔恨的泪。可是,铁王人的精打细算只对自己,招待亲朋好友却是热情大方,总怕有招呼不周有失礼节的地方;这就像方里人的精致一样,小蝶子小碗吃饭,总不好意思吃饱,但这可不代表人家方里人抠门。
余晖下的汉家陵阙,早已在岁月中归了尘土。而今天的铁王人,无论你行的有多远,成就有多大,繁华过后,夜深人静时,心中最为动情、最为温暖的还是这片贫瘠的悠悠旱塬。(作者: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