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坐在自家院里的葡萄架下,伴着月色揉搓着一大堆衣物。屋内灯光下,十四岁的女儿丽丽正忙着作业,五岁的小女儿琴琴打闹了一天,此时已耷拉着脑袋,睡眼迷离了。
月色挺白,蛐蛐儿在草丛间轻唱,四周静且空旷。
阿月此时,心里也很空旷,空旷而茫然。阿月揉着衣服,月色揉着她单薄的身影,一切便模糊在这一片静谧的月色里。
一
残阳如血。
阿月独自牵着牛,踩一溜田埂,将一人一牛的长影,投在平静的水面,如诗如画。
爹妈做好了饭菜,早已等待着她。豁着三五颗黄牙的王媒婆,要将她许给同村的黑娃。其实她早已回绝,可总拗不过爹妈。听妈说,黑娃的聘礼贼多,况且16岁的女娃,应该嫁汉啦。
妈见阿月牵牛进了院子,忙接过牛绳,叮嘱她累了快吃饭,可别惹恼了王媒婆,她那张嘴能颠倒黑白的。阿月哼了一声,一甩黑辫子,头也不回的进了自己的房间,“咣”的关了门。王媒婆讪笑着的脸逐渐变得僵硬,房间里陡然响起爹的咒骂。对于养父的这种臭骂,阿月早就麻痹了,自从随改嫁的妈来到这个家,她就没过过一天清净的日子。十年了,很多天了吧。
二
已日上三竿了,妈急叩着门叫她。阿月慵懒地挪出被窝,揉着眼去开门。不想夜里睡得迷糊,胸前的扣子脱开了,雪白的胸脯煞是耀眼。妈免不了又是一阵唠叨。阿月没好气的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又倒在了床上。
不知什么时候,阿月觉得有一双发抖的手伸到她的胸前,放肆的揉捏着,一张夹杂着烟酒味儿的臭嘴凑向她的脸。她猛地醒来,惊恐的喊了一声“爹!”,爹嘿嘿的笑着,又伸出那双树枝似的手,向阿月包抄过来。阿月急了,哭着喊道:“爹,你是我爹呀!”爹也急了:“爹养你这么大,摸你一下也不行妈?是女人,就得让男人摸呀!”突然,一只扫帚狠狠地砸在爹的头上。“你这死老头子,你这该死的老头子!”阿月连忙扑到妈的怀里。妈说“别怕,有妈在,啊?”爹于是讪讪的走了。
三
记得那个夏天,阿月十三岁。虽说小学才毕业,却已亭亭玉立,惹得姑姑婶婶们评头论足的。村里的一帮大男孩也常猫嗅着腥味似的围着她转。
阿月可烦着哪。她常登上后山去望远方,远方有她的希望。读大学的表哥曾寄了一封信给她,叫她等他。为这,她还好几次从梦里笑醒来。
阿月常对牛说着心事。那一回,她不知不觉就牵牛放到很远,到了一个没人的河边。河水清亮亮的,牛儿“扑通”一声下了河,溅起老高的水花。阿月的薄衣裳也被打湿了。她见四周没人,索性脱了衣裳,悄悄儿下了水,痛痛快快地洗起澡来。一会儿突然传来一个人的笑声,阿月循声望去,竟发现隔壁的小虎子正骑在树杈上,咧着嘴对她笑。她慌忙套上衣服跑了,连牛也不要了。从那以后,她恨那个只有八九岁,却什么也不懂的小虎子。
阿月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有一回夜里热得睡不着,她听见爹妈的房间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从墙缝里一看,爹正趴在妈身上,一下一下用力挺,他们都赤裸着全身,妈嘴里还含糊不清咿咿呀呀的。第二天她问妈是怎么回事。妈先是红了脸,想说又说不清楚,最后竟莫名其妙地打了她一顿。她问了表哥,表哥对她说了。表哥还说将来他们俩结婚,天天都可以干那事,那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最快乐的一件事。
她便胡乱的想着,盼着。
四
黑娃的聘礼随即到了家,爹妈乐得合不拢嘴,留黑娃在家吃饭。黑娃嘿嘿的傻笑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睛不住的往阿月的房间里瞅。阿月将聘礼使劲的摔出老远,又“咣”的关上那道门,仿佛那道门就是她的保护神。黑娃只好怏怏的离去,爹追出去老远。
“啪!”阿月的脸遭了狠狠的一耳刮子,火辣辣的疼。盛怒的爹还不解气,拉起倒地的阿月又要打,妈死死的拖住爹衣服的后襟,对阿月喊:“月啊,快给你爹跪下认个错吧。那黑娃哪点不好啊要钱有钱,要力气有力气,哪一点比不上你那穷酸的表哥呀?”阿月嘴犟,楞不开口,那么大一回事,她竟忘了哭。她爬起来,不声不响的向外走去。
妈追出一步,又折回去向爹说:“她爹,你下手莫太重了,月怕想不开啊。我去一下哈。”爹哼了哼:“干他娘!”一屁股窝在墙根里,掏出旱烟锅,一口紧一口吧嗒吧嗒抽闷气。
阿月其实没走远,她也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她登上屋后那座小山往远方望。她看见远处还是山,山上是遥不可及的天空,天空里一弯早月淡淡的印在上面。回头看太阳下山还远着哪,“这鬼月亮!”她想,“表哥这时看见这弯新月了吗?”
妈气喘吁吁地追了来,她看见阿月夕阳下散漫的梳理着乌黑的长发,真像年轻时的自己。当初带着阿月改嫁到这穷山沟里,稀里糊涂的竟过了十来年了。哎——其实她也知道女儿的脾气。但女儿一天天大了,她爹那根花花肠子啊,应该早点让她嫁个汉,她又这样想。她走上去,在女儿身后站了很久。“天快黑了,闺女,咱回家吧。”她拽着女儿,走向那熟悉的土坯墙的房子。
五
黄黄的玉米棒子可以收了,村里各家各户都到地里,忙着往竹筐里掰。阿月忙乎了一上午,这会儿正坐在小山似的棒子堆边抹汗。天上没有一丝儿风,阿月扬起草帽为自己扇风,惹得胸前的一对大奶子也跟着一甩一碰的,就像两兜水,撩得人心痒痒的。爹嘿嘿笑着,向阿月扑来。阿月吓得猛地尖叫一声。黑娃从另一块地跑过来,问是怎么回事。爹干笑着说:“没事没事,小月她刚才看见一条蛇了。”阿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她又止住了。黑娃转身要走,阿月叫住了她:“黑娃哥,你能帮我家掰玉米吗?”黑娃来了神:“当然行!”便甩开膀子干起来,气得阿月爹又吧嗒起旱烟锅来。
晚上淋浴时,阿月特地叫住了妈:“妈,你就在门外,我怕。”妈问:“莫是你爹的毛病又犯了?看我不给他剪了。”阿月不做声,关上门,闩好,试了试打不开,这才褪去衣裤,让热水哗哗的冲去胴体上的疲惫。
吃过晚饭,阿月悄悄的告诉妈,她去和邻家小翠睡,妈说:“也好,带上电筒吧。”阿月说:“不了,月亮挺大,看得见。”妈又说:“那我送送你。”阿月连说不啦,就走进那一片迷蒙的月色里。
六
那天逢场,小集上充满了少有的热闹。阿月跟着妈挤在人群里东张西望。街两旁的地摊很多,却没有她中意的那种发夹,表哥曾松了一个很特别的发夹给她,被她不小心一屁股坐烂了。她想买一个一模一样的,免得表哥生气。突然,小翠在人群里看见了她,扬着手中的信喊她。阿月忙挤过去,接过信一看,惊喜的发现竟是表哥寄来的。小翠说:“那还不打开看?”阿月说:“等回家吧,这儿人多。”说完小心的揣好了那封信。
第二天,小翠见着阿月时,见她双眼红肿着,忙问是怎么回事。阿月话还没出口,又哭了,她说表哥在信里说他有女朋友了,还说近亲不能结婚。阿月把头埋在小翠肩上:“小翠妹,你告诉我,咋我的命就这么不好呢?”小翠心软,抱着阿月,也陪着直掉眼泪。
那一夜,阿月和小翠睡在床上谈了很久。阿月说男人咋就那么贱,说小翠你别像我那么傻,说小翠你真幸福,没有爹真好。小翠应着声,渐渐沉入梦乡。月光从篾窗探进来,铺了一床。阿月觉得这夜真静得发慌,月亮真好,虽然孤零零的挂在天上,但它却没有烦恼,没有忧伤。不知什么时候,阿月也闭上了沉重的眼皮,掉进了梦里。
七
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的找着东西,阿月坐在院子里搓衣服。妈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阿月,妈要去走个远房亲戚,都八月十五了。你今天中午给你爹做做饭,妈下午就回来,啊?”阿月说:“我去吧,妈。”“你去?你不认识路啊,妈去去就回来。”阿月虽说不愿意,也只好应下来。
阿月见天气挺好,便加快的搓着衣服,她要赶着做饭,爹恐怕要回来了。
阿月正低头忙着,猛听到有些声响,抬头一看,爹正从肩上放下锄头。阿月一下子慌了,起身往屋里走。爹在后面喊道:“小月,你跑啥子?爹又不会吃了你。”阿月更慌了,迈步往屋里跑去,只留给爹一个一颠一颠的大屁股。爹追上去,阿月进了屋,把门关上,正要闩,爹的大手已经使劲把门推开了。阿月力怯,爹推开门后就去拖倒在地上的阿月。阿月惊恐的向后退缩,嘴里喊着:“爹,妈就要回来了,你放过我吧。”爹喘着粗气,红着眼,咧开嘴笑了:“爹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今天你是再也逃不脱了。”说着向前扑去,阿月滚了一下躲开了。爹又涎着脸来扯阿月的裤腿,阿月奋力的胡乱踢蹬着,不想裤子被拉掉,露出粉色的内裤。爹更得意的向前逼近。
正在这时,院子里有人在叫着阿月的名字,爹恨声骂道:“是哪个龟儿子在喊?”探出头一看,原来是黑娃。黑娃说:“原来大伯在家啊,我正为阿月的事来找你,既然阿月不同意这门亲事,也就算了。我今天专门来说一声。”爹强忍着怒,满脸堆笑的说:“是大侄子啊,你看,我正在教训我那不听话的闺女。这门亲事有啥子不好呀?”黑娃为难的说:“可阿月死活不干哪,我也没办法。”这时,阿月已经整理好衣服,从屋里跑了出来,冲着黑娃嚷道:“谁说我不愿意呀,走!我俩马上就去登记。”说完,拽着黑娃的手就往外走。黑娃莫名其妙的跟阿月走了。直气得阿月爹狠狠地骂道:“妈的巴子,又遭搅黄了!”
阿月拽着黑娃来到河边,渐渐的心情平静下来。她回过头来,认真的看着黑娃:“黑娃,你说,你真的喜欢我吗?”“你这么漂亮,我真的喜欢你。”黑娃显得不知所措。“那你会一辈子都对我好妈?”“我会一辈子对你好。”黑娃呆楞楞的,激动得直想昏过去。阿月又说:“那你敢亲我吗?”黑娃又楞了一下,不过还是飞快的亲了一下阿月的腮帮子。阿月“扑”的一口笑了:“真是个胆小鬼!我爹对我那么凶,你敢打他两耳光,为我出气吗?”黑娃此时更是摸不着头脑,问阿月:“你嫁了我,你爹就是我岳父,我咋个敢打他呢?”。“哼!说白了,你喜欢我是假的,连我的话都不听,黑娃,告诉你,你要是不狠狠地打我爹两耳光,我绝不嫁给你!”黑娃愕然呆立在河边,很久都回不过神来。
妈听说阿月同意了黑娃这门亲事,心里乐颠颠的,急忙和那往媒婆四下里张罗。黑娃开着自己的长安车,载着阿月到镇上登了记,又为阿月买了几身新衣服,然后才毕恭毕敬的把阿月送了回来。阿月想笑一笑,可总提不起精神,分别时,阿月对黑娃说:“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八
阿月结婚那天,院子里挤满了乡亲们。小翠也打扮得格外漂亮,来给阿月当伴娘。阿月一身婚纱,更显得娇媚动人。黑娃笑得合不拢嘴,点头哈腰地为众人散糖散烟。阿月爹出来招呼客人,乡亲们都乐呵呵向他祝贺。冷不丁黑娃窜上去就是狠狠的两巴掌,直打得他眼冒金星,满口出血。阿月爹摸着生疼的腮帮大骂:“你个龟儿子吃了豹子胆啊,为啥打老子?”说罢腾出手来抓黑娃衣领。众人慌忙拉住,宾客中一帮年轻人一齐起哄。黑娃红着关公脸,吁嚅了半天,竟说不出个打人的理由。阿月走上前去,说道:“爹,这是我让阿黑哥打的,要不要我亲自给大家说我为什么要打你哇?”爹一时哑然,恨了阿月一眼,转身钻进了里屋。
阿月别了老妈,随迎亲的队伍上了路。锣鼓声声炸响,唢呐儿高亢而悠长,众人尽皆欢喜,唯独阿月心里无比忧伤。
她悄悄地在一方手绢上,印上她的唇印,那是她的初吻。然后她把手绢抛进了那条曾经洗过澡的小河,目送着手绢顺水漂向远方,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依依不舍的往回走去。
新房里,阿月躺在新床上,望着墙上的大红喜字,眼睛不觉湿润起来,红烛渐渐燃尽,最后一丝儿青烟也随风散去。
黑娃满身酒气,跌跌撞撞进了洞房,直冲床上的阿月扑去。阿月没有躲,她知道,这是她的命。黑娃终于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头埋进她的胸脯。当黑娃把生命之树深深地楔进她女性的柔软时,阿月忘了疼痛,她一下子觉得生命已不属于自己。阿月感到极度厌恶,但她却再也没有力量挣扎。她感到有两行泪,热热的,正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今夜怎么没有月亮呢?”她无聊的问自己。
日子平平淡淡过去,阿月为黑娃生了一双女儿,黑娃为了一家人的嘴巴,早出晚归的忙碌着。阿月心里空空的。
她坐在自家的葡萄架下,为一家子搓洗衣物。大女儿丽丽已经写完作业,和小女儿琴琴早已进入了梦乡。
月色挺白,四周静且空旷,蛐蛐儿在草间清唱。阿月心里也很空旷,空旷而茫然。她抬头看见那弯月牙儿静静地在云间穿行,好像无牵无挂,无忧无虑。阿月想,要是我真是天上的月亮就好了。
作者:李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