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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射雕英雄传》

我上大学中文系时,课堂上没人讲武侠小说,课下当然也没人读。那时候,或喜欢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和巴尔扎克,卡夫卡和萨特;或喜欢楚辞诗经、唐诗宋词,关汉卿、汤显祖和曹雪芹;或喜欢鲁迅、巴金和老舍,沈从文、张爱玲和钱钟书;或喜欢当时流行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那时候文学杂志如雨后春笋,图书馆里的书根本看不过来,还要在学校小书店门口排队买新书,哪里有武侠小说存在的空间和阅读它们的时间?那时若有人说我会迷上金庸武侠小说,我会说其荒诞不经。然而,人生总有意外的邂逅。

1982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徽州师专中文科任教。学校有集体宿舍,我的室友叫王希华,我与他倾盖如故。这家伙博学聪明,嗜书如命,让我甘拜下风。我俩只有一样谈不拢,他居然花费宝贵时间看什么《书剑恩仇录》!作为好友,当然不能看着他自甘堕落,于是开始拯救行动。首先证明,武侠小说都是垃圾,金庸写的是武侠小说,所以金庸小说是垃圾。推理逻辑严谨,话语铿锵有力,但他不置可否。劝他珍惜时间,多读经典,不要为低俗娱乐浪费生命,他仍无动于衷。不论是批判会还是鸡汤会,他是软硬不吃。拯救行动持续数年,始终劳而无功。

1985年暑假,希华来看我,照例带来一叠书。其实那不像书,是16开报纸印刷本,共7册,没有封面,书名“射雕英雄传”,作者是金庸。我问带这东西做什么?希华说,不妨看看。我当即瞪眼,你竟让我看这种东西?!希华照例不和我争,只说,你看看。好吧,我就看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打定主意要在书中找到例证,把朋友救出苦海。“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开头这句,倒也并不讨厌。“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歌词和说书人的羯鼓声,还让人心动。很快,我就被郭啸天、杨铁心的故事吸引,更惦记郭靖、杨康的命运。希华何时候离开,我不知道。是否吃了午饭、晚饭,亦不记得。何时天黑、夜静,更全无知觉。一门心思跟踪郭靖,想看看后来怎么样了。

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好看的小说。这书让我无法释卷,心神迷醉的程度超过当年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到第7册最后一页,已是新的一天。立即赶往希华处,说这书果然好看,还有没有?希华说有。知道郭靖、黄蓉还会出现在《神雕侠侣》中,当然要继续追踪。没想到,《神雕侠侣》竟是另一番风景。两部书的主题与风格亦迥然有别,前者说侠,后者言情;《射雕英雄传》豪迈奔放如苏东坡词,《神雕侠侣》婉约沉郁如柳永歌。两部书的主人公个性截然不同,郭靖质朴敦厚,杨过深情狂放;郭靖是传统文化理想道德典范,而反抗传统礼教的杨过,则是个性张扬的启蒙主义英雄。

这个暑假,我把希华收藏的金庸小说全部看完。此后,就到租书摊上去找。金庸看尽,就看梁羽生、古龙和卧龙生。此后几年的寒暑假我全都奉献给武侠,租书摊上再无新书就回过头来再看金庸。第一轮囫囵吞枣,第二轮细嚼慢咽,品出一点滋味,就与希华及其他友人分享,快何如之!

那时候,我们有个文学沙龙,三四个年轻教师,经常围绕白盾先生,聚会交流读书心得,古今中外文学文化文明,无所不聊。从那一年暑假开始,金庸小说成了常规话题。“《射雕英雄传》为什么如此好看”只是一般性讨论,“金庸小说究竟有没有价值,有什么价值”才是辩论交锋的焦点。白盾先生是知名的《红楼梦》研究专家,对鲁迅作品也有独到心得,对金庸武侠小说却不屑一顾,一如此前的我。我对金庸小说由蔑视到痴迷,出乎老先生意料,他劝我放弃这一无聊的爱好,一如我此前劝说王希华。此时,我和希华一起,试图说服老先生。虽然我们最终都没有说服对方,但沙龙里讨论争辩的漫长过程,让我获益匪浅。

《射雕英雄传》改变了我的学术方向、文学观念和阅读偏好。

1988年秋天,我去南昌参加《百花洲》杂志召开的长篇小说研讨会。《百花洲》主编蓝力生先生会下与我闲聊时,问我看不看金庸小说?我说看。问感觉怎么样?我说好。好在哪里?我说,故事精彩,形象生动,想象新奇,寓言深邃。蓝老师说他也这样看,却不敢公开说出。我则口无遮拦,说金庸小说是20世纪汉语言文学史上最奇特的艺术景观,也是不可忽视的文学和文化现象;只不过,金庸小说也将是文学批评家、理论家和汉语文学史家的一大难题,因为还没有现成的理论批评衡器,能够准确称量金庸小说。蓝老师说,何不把你说的写出来?我说,哪个杂志敢发表这类文章?蓝老师说,我给你发。我以为这是杂志编辑的习惯客套,所以并不当真。没想到,一年后蓝老师给我打来电话,问稿子写得如何?我问什么稿子?他说,评金庸的稿子啊!于是,我写了4万多字的《金庸赏评》,刊载于《百花洲》1989年第6期。

要评论金庸,当然须基于实际阅读经验,关键却是改变文学观念,拓展理论视野,突破雅俗藩篱。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不过是讲史、神怪、侠义、言情四种通俗类型小说的佼佼者。说到俗能通雅,奇而至真,金庸的武侠小说可谓出类拔萃,为何不能入大雅之堂?此前我不读金庸而蔑视金庸,不过是固执于雅俗之念,有佛家所谓“所知障”。生命之树常青,理论常显灰色。艺术评论的职责,是要深入田野,辨析嘉禾。从生态学角度看,任何灌木野草都有研究价值。更何况,景观独特的金庸小说已经木秀于林,风行于华人世界。金庸小说价值几何?为找到这一谜题的答案,不知不觉中,我已断断续续工作了30年。无论成绩如何,因乐在其中,并不后悔。

想起来,与《射雕英雄传》邂逅,是一份美好因缘。受它吸引,是因为它讲述了一个资质平平的苦孩子,经过努力而成为武功绝顶的大英雄,魅力势不可挡。也因为,金庸小说是“成人的童话”,吸引并滋养童心。我这一代人没有真正的童年,不是尼尔·波兹曼所说的“童年的消逝”,而是因对童年概念缺乏认知。读《射雕英雄传》,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是促进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和认同。《射雕英雄传》的主干,讲郭靖回归故国、学习并认同故国文化的故事,看到《射雕英雄传》中黄蓉为郭靖补课的那些汉文化科目,让我直冒冷汗。身为中国人,对自己传统文化了无所知,哪好意思说自己爱读书?于是从此读古典。(陈墨)

责任编辑: 修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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