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就无认同。对故乡的回望,有时就是为了找寻这种能辨明来处的认同感。——by 谢有顺
让古物和山水重新发声
文| 谢有顺
我来说说我的家乡——长汀,又名汀州。她自汉代置县,唐开元二十四年建汀州,一直是福建五大州之一。这个自然、人文并重之地,既是客家首府,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也是革命老区,何叔衡、瞿秋白均就义于此。更有一奇的是,天下水皆东,惟穿城而过的汀江一路向南。还有新西兰作家路易·艾黎在三十年代的一句话,“中国有两个最美的小山城,一个是湖南凤凰,一个是福建长汀”,流传甚广。凤凰近年声名远播,长汀自然也为世人所重。
但这些更像是书上写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听起来也有一种陌生感。我成长于长汀的乡下,村子离县城还有六七十公里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通电、通公路,那时的县城,于我而言也是一个遥远的异乡。十五岁进城读书三年,离开时,仍觉自己是这个小县城的局外人,没学会这里的官话,没结识一个城里的朋友,再加上当时的城里人和乡下人是两个阶层,所以,我关于故乡的认同感,从来与县城无关,而只关乎我个人的村庄——美溪。村庄周回数里,我很熟悉,县城的各种著名景观,却至今不甚了了。
这些年来,我每年都回家乡数次,每次在县城停留的时间也不算短,但那几天,多半是客居宾馆,邀三两好友,喝茶吃饭,高谈阔论,长汀的著名古迹、景点,仍然很少涉足。其他乡镇的美景,就更是无缘观赏了。
出了我的村子,我依然是一个异乡人。好几次,都想为故乡写点什么,可提笔时才发现,自己对故乡的人文、自然,实在是太陌生了。心中就难免有一种愧疚之情。我曾暗自动念,要像众多游客一样,也对美丽的长汀做一次深度旅行,了解她,与她对话,进而为她作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柳宗元此说虽然夸张,一度却是我的真实心情。
这个愿望,一直没来得及付诸实行,每次回乡,也就一直没能摆脱自己是一个异乡人的感觉。直到最近,读了好友吕金淼的《醉美汀州》一书,这个感觉才逐渐消释,因为我终于完成了一次关于故乡的纸上旅行。
我是跟着金淼兄的笔看完长汀的山水与风物的。他写店头街、古城楼、孔庙、汀州试院、云骧阁、沈家大院、老古井,写归龙山、龙门、丁屋岭、卧龙山、朝斗岩、天井山、赤峰嶂,这些地方,很多我都还未去过,但读完金淼兄的文章,一切如在眼前。他怀着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吟咏,一边沉思,不仅写出了一个地方、一种风物的丰富情状,还提供了他自己独有的感受和体验。
这是一个人的汀州,可能也是目前了解汀州比较全面的个人导览。金淼兄是漳平人,我感慨于他一个外来者,却对汀州有这份热爱,多年来持续为其书写、立言。他不是这片风景的入侵者,而是一个谦卑的倾听者、抚摸者、体察者。他选择的往往是一个低的视角,选一个周末或一个夜晚,一次不经意的造访,三两好友同游,慢慢的靠近那座山,那片老屋,重要的是有那份心情,有那份对风物的敬意,细细体察,从山水的皱褶处,从器物的光泽中,感受天地的造化,时间的力量。他的文字节奏感好,表现力强,修辞并不复杂,但密集的短句子中,却常常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文学韵致。
这样的写作接通的与其说是那个外面的世界,还不如说是作者的内心。
寄情山水,致敬古人,让古物和山水重新发声,也许都是为了确证作者内心那点奢侈的念想——如他在《夜探古城楼》一文中所描述的:“此时,一个人,安静,没人打扰,远离了白日的喧嚣,挺好。有时感觉就是这样,无法言说,只能任情感的纹理,慢慢体会。就像在这个春夏交替的季节,始终会安静地听,听耳边风声缓慢低吟的唱词一样,惬意。”
你能从这样的文字中,看到写作者的一种坚持;你也能从这样的文字中,感觉到写作者在安身之余是如何立命的。他这样写自己所见:“站在山顶,罗公庙一览无遗。它的背后靠着一锥形山尖,犹如独角神兽的神灵触角。左右两侧,则是绵延对称的山体,就像一张太师椅的两边扶手,够结实的了。轩昂威耸的庙宇,倒像一位老人安如泰山稳坐乾坤了。真是好地方!”(《神奇归龙山》)他这样写自己所想:“礼堂背后的右厢房,曾是关押中共早期领导人翟秋白的地方。简陋的居室里,立着他的塑像。一眸凝望,一份期待久远的顾盼,心中肃然起敬,本想悄悄说句问候先辈的话语,唯恐不妥,转念放弃了,对他作一个深深的鞠躬。世间,有些人来了,就像浮云飘过。有的人走了,却注定会在别人的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记,哪怕是一朵花,只要无怨无悔美过,诗意过,即使匆匆,也会让人刻骨铭心,正如眼前这位英年早逝的伟人。”(《汀州试院》)皆是平常所见,平常所想,但正是这些细碎的片断,在丰盈着作者的内心,他陶然于此,不仅与这些山水、人事休戚与共,也从中领受精神教益。
一个人与汀州的对话,既让这个人有了新的精神根据地,也让汀州获得了崭新的审视。汀州不再是静默的山水,不再是板结的历史,而是活生生地内化于一个人的心中,从而完成了二者之间的深度对话。
所谓“醉美”,其实就是心灵的沉醉。
这样的写作,甚至也为我这样的游子重新确证了“故乡”二字的意义。尽管我是一个还有老家、还有老房子的人,但常年生活于城市,适应了城市生活,不可否认自己正日渐成为一个无根的人。在我生活的世界中,似乎没有什么经验和感受是个人所独有的,一切都成了“我们”的,你有的,别人也有,个人生活越来越像公共生活。在这种公共生活中,个人的感觉不仅是零碎的、局部的、易逝的,还是无从辨认来处的,所以,你在一个城市生活得再久,也难以获得类似于故乡一样的认同感。
无根就无认同。对故乡的回望,有时就是为了找寻这种能辨明来处的认同感。我想起司空图的诗:“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是啊,故乡是永远无法忘怀的。正因为如此,金淼兄写作中的地方性知识,以及对这个地方的沉醉,再次帮我辨识了故乡的来路,也使我在一堆破碎的记忆和经验中,第一次获得了对故乡极为整全的感受。
我感谢他。我想,长汀也要感谢他。
(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