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抱石结识郭沫若是在1933年春天。当时,傅抱石刚入而立之年,东渡日本考察工艺美术,而郭沫若正流亡日本,蛰居于东京乡下从事中国古代史和甲骨金文研究。他由南昌旧友朱洁夫引荐而得见郭沫若,十分投契,遂成莫逆之交。他时常登门拜访郭沫若,求学讨教。郭沫若则十分喜爱傅抱石的聪明能干和勤勉好学,很信赖他的诚恳忠厚和认真踏实。
1963年4月 郭沫若观看傅抱石作画
郭沫若十分欣赏傅抱石的才华,一直对傅抱石爱护有加:“抱石是个好人,是个书生,是个艺术家,而不是政治家。他有时可能对一些事情认识不清,感情用事,但他绝对不会损害别人。”作为傅、郭两人真挚友谊的见证者,郭沫若秘书王廷芳曾说:“抱石先生自己一直把郭老视为他的前辈,他的师长;而郭老却一直把抱石先生当作他的同行、知己和兄弟。”郭沫若不仅是傅抱石艺术上的知音,还是他政治生活中的知心朋友。
“经历风霜,更臻岿然”八字,包含了这位良师益友对傅抱石的爱护、勉励和鞭策。不仅如此,他还为傅抱石画室题名,手书“南石斋”。傅抱石每每北上京城,多要专门拜访他。傅抱石每有得意之作总要送给郭沫若欣赏,或赠予郭沫若。这些绘画作品也成了傅抱石、郭沫若之间良好的人际互动和真挚友谊的见证。
南石斋 郭沫若为傅抱石画室题
早在重庆时,傅抱石就赠送郭沫若绘画佳作《桐荫读画》等。郭沫若还专门为此写过一篇感情真挚的散文《桐荫论画》,将之一直悬挂于自己的书斋中。1952年11月,傅抱石以唐代白居易九老之典故精心创作了《九老图》,祝贺郭沫若花甲寿诞,题云:“沫若先生、立群夫人惠政。一九五二年壬辰九月下浣,傅抱石写。”
傅抱石 九老图 纸本设色 郭沫若纪念馆藏
画面中,九老年高德劭,慈眉善目,精神矍铄,兴高采烈,仿佛回到了青春,他们或展卷观图,或沉吟赋诗,中心则六老围坐,饶有兴味地鉴赏把玩一只古鼎,此为暗喻,因郭沫若又名鼎堂,故云《九老寿鼎图》。当然,郭沫若对《九老图》十分满意,从1953年初起一直悬挂于大客厅。此后,每逢郭沫若生日,傅抱石都会或大或小地画上一幅以表祝福,体现出他对郭沫若的敬重之心、感激之情。
傅抱石 金刚坡下全家院子 片 纸本 设色 1953年12月 郭沫若纪
1953年,傅抱石因为历史问题受到排挤,心情十分压抑,时常借绘画抒发愤懑之情。时已任政务院参事的好友朱洁夫来信嘱写烟雾中的金刚坡,引起了傅抱石的美好回忆。12月19日,傅抱石为朱洁夫创作完成《金刚坡下之雾》,并同时绘制《金刚坡下全家院子》呈送郭沫若。当晚,傅抱石函复朱洁夫,述及《金刚坡下之雾》的创作体会,并请他向郭沫若转达自己的心情:
洁夫兄:……我告诉您,就是今天我已为您工作了一整天—极其愉快的画了一整天,我可以保证好好地完成一幅您所需要的《金刚坡下》。……这在早上动手时是没有把握的。因为十几年来,我从不画这类主题,一来绝不容易掌握,二来也无此找难题目的必要。……经您这一提出,主观上我是共鸣的,但是怕一下子干起来,未必有何结果。如您所知道,我的画是要“碰”的。今天,我要感谢您的提出来,怀着极感奋的心情,准备动手。……我画两幅,也是由于您的启发。郭老是喜欢过我过去的几幅画的,迄今—多年以来,我还以郭老没有我的山水画为憾事。……昨天,您信上说到要请郭老题字,我们一商量,觉得何不也画一幅,呈郭老作纪念?所以开始时,只要求有一幅,午饭后,再要求另一构图。……“金刚坡下”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一个阶段,也是在国统区文化工作者在郭老领导下的一个唯一的据点。我万分惭愧,没有丝毫帮助什么—像我有您和郭老这些爱护我的人—我只有尽我将来的余生,竭力为人民服务。解放来,主观上我是尽力做了,当然万分的不够。此后我必矢志努力,死而后已。今天动手的两画,洁夫兄,我内心是如何的歉疚和如何的兴奋?……由于裱画店年内不得空,我只有将画寄您,连郭老的一张,也请您代办一下。……郭老一画,也乞您便中转上,最要紧的是将创作的起因和我的情绪转陈。不然,为什么突然画《全家院子》呢?
这里,一种落寞酸楚的情怀跃然纸上,字里行间似乎是在向朱洁夫诉说着郁闷和痛苦。当然,他还一再提醒朱洁夫不要忘了向郭沫若说明创作《金刚坡下全家院子》的初衷。
傅抱石 郭沫若《舟游阳朔即事》诗意图
纸本 设色 1955年11月11日 郭沫若纪念馆藏
1955年11月,傅抱石作成《郭沫若〈舟游阳朔〉诗意图》邮予郭沫若贺寿,题云:“沫公阳朔诗意。抗日战争期中,沫公游阳朔有诗,十余年来,属形诸笔墨。今写得此幅,邮奉博教,并祝千秋。乙未九月前两日廿五日,抱石南京并记。”1938年12月,郭沫若率领政治部三厅人员从武汉撤退桂林,泛舟漓江,作七律《舟游阳朔》二首,有云:“临流扣楫且高歌,拔地群山奈尔何。白马嘶风奔碧落,青螺负雨压长河。茅台斗酒奚辞醉,宣室丛谈不厌多。暂把烽烟遗物外,兹游我足傲东坡。”1942年4月,傅抱石曾绘作诗意图,十分精工。而是年,傅抱石以此诗意境作画,虽不再是早年的细致,笔墨十分潇洒,但不失谨严。图中群山拔地而起,多用浓淡相间的笔墨,纵笔向下直扫,写出了桂林喀斯特地貌特色。漓江江水盈盈,一高士泛舟悠游,独得其乐,即所谓“临流扣楫且高歌”“暂把烽烟遗物外”,诗画相宜,极富灵气。
傅抱石 郭沫若《朴渊》诗意图
纸本 设色 1958年11月 郭沫若纪念馆藏
1958年9月,郭沫若率领中国人民代表团访问朝鲜,历时四周,得诗四十八首,至11月6日先后发表于《人民日报》,时正郭沫若寿辰将至。傅抱石即以此创作,十日内先后完成了两件精心之作。其一,《拟〈朴渊〉诗意图》,题识:“拟朴渊。雨余山气静,瀑白万丝悬。树密疑无路,宕奇别有天。笛声渊底出,霜色岭头燃。无数真娘在,啸歌天马巅。沫公游朴渊瀑布,敬写其意,即求教正。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八日着笔,十日竟,傅抱石南京并记。”
傅抱石 郭沫若《九龙渊》诗意图
纸本 设色 1958年11月12日 郭沫若纪念馆
其二,《拟〈九龙渊〉诗意图》,题识:“拟九龙渊。来到龙涎底,群山已觉低。千寻垂白练,万转下云梯。崖峭摩天立,渊深彻地厘。举杯邀玉女,为汝太嵚崎。游九龙渊瀑布八首之六。一九五八年九月下浣,沫公应邀率领中国人民代表团赴朝鲜访问,甚盛事也。历时四周,得诗四十八首,中朝友谊洋溢人间,夏历九月廿七日,乃公诞辰,正经营一图为颂,适读鸿篇,如开茅塞。昨日已得《拟朴渊》小帧,敬意犹有未尽,并呈此幅,谨博一粲。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二日,南京记,傅抱石。”
1960年9月,傅抱石率领江苏省国画写生工作团进行万里写生,11月6日参观重庆赖家桥全家院子。傅抱石故地重游,未免慨然。次日,他作成《全家院子》,题云:“全家院子。院子位重庆西郊赖家桥头,抗日战争期间郭老所领导之文化工作委员会所在地也。于时国民党反动派对此备极摧残,幸在党的关怀支持之下,得以坚持。阳翰笙、何成湘两同志实始终其事。每当夏季,文艺工作者多聚于斯。周总理、徐冰同志,苏联费德林博士亦数数莅此。开国后,予曾写一图。昨日特往再访,至则几不能辨,盖已略事改筑,公社农科研究所设于此处,正在建设中也。予徘徊移时,门外小阜之上乃昔日同人种菜地,总理与郭老亦曾畅谈之处也。特收之图中,藉志怀想。出川十有四年,亟为写之。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七日革命节,傅抱石重庆并记。”
傅抱石 全家院子 纸本设色
1960年11月6日 郭沫若纪念馆藏
在题款中,傅抱石详细叙述了全家院子的“革命史”,睹景思人,往事历历在目。在他的心目中,作为政治部第三厅和文化工作委员会办公驻地的全家院子俨然成了他与郭沫若师友之情的情感纽带。
图中,金灿灿的银杏高高地耸立着,全家院子掩映于树荫之中,大门、围墙、房屋忽隐忽现,但明亮而又突出,背后歌乐山金刚坡在烟云变幻中若有若无,风景如画。这是郭沫若重庆8年乡居生活的写照,自然引起了他的共鸣。郭沫若特别喜爱银杏树,1942年5月13日著述散文《银杏》,半个月后发表于《新华日报》。在郭沫若眼里,银杏是真善美的化身,是坚强正直的中国人的象征。傅抱石充分了解郭沫若的精神世界,紧紧抓住银杏树进行重点刻画,所以也能紧紧抓住郭沫若的心。这幅画后来一直挂在他的卧室,使他经常回忆起那段艰苦的岁月。
傅抱石 峨山处处是机声 纸本 设色
1960年10月 郭沫若纪念馆藏
更值得一提的是,傅抱石写生前往峨眉山参观铁矿工地,感叹于技术之新奇,至乐山时与“培谦同志”谈论所见感受并提及郭沫若诗,后在重庆根据所得写成一画《峨山处处是机声》,11月27日欣然补题:“一九六〇年十月下浣,自峨眉还抵乐山,得晤培谦同志,因举沫公昔日有句云:‘梦里峨眉山下路,垂杨深处有鹃声。’今日峨山大办钢铁事业,且土洋结合,技术新奇,欲题云:‘林阴深处有机声。’培谦曰:‘峨山处处是机声’,敬记之,求沫公一粲。廿七日谨识,抱石,重庆。”后来,傅抱石邮赠郭沫若祝贺其六十八寿诞。可见,傅抱石与郭沫若之情谊交契、用心用情的确非同一般。
1963年5月28日,傅抱石为郭沫若画扇《瞿塘峡》,题云:“今日既为夫人写湘君,尚有余墨,乃放笔成此。忆昔在江户,曾以所作吕晚郊诗意(望江)承题,疑是瞿唐,并荷嘉许,计已三十年矣。愧德业之不修,有负长者之教诲。执笔滋惭,无以复加,而今而后,惟加紧改造思想,更高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乞求不弃,进而教之。沫公赐正,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南京记,傅抱石。”4个月后,傅抱石迎花甲之寿,郭沫若也以法书斗方及对联寄贺。书法题道:“服务人民,老当益壮;师法造化,锦上添花。抱石同志,年已周甲,画艺创造,到老不衰,服务精神,与年俱进,用赠此联,以资共勉。一九六三年秋,石沱生撰并书。”一前一后,傅抱石、郭沫若完成了心灵上的呼应。
1963年秋,郭沫若迁居什刹海前海西街,《九老图》仍悬于大客厅正面墙壁,而对面也为同大的白墙。于是,郭沫若开始为谋划厅堂布置而有些烦恼。1965年1月,赴京参加全国人大三届一次会议的傅抱石拜访郭沫若,言语间谈及了厅堂布置之事。他欣然答应创作与《九老图》尺幅相当的作品用于装饰对面墙壁。由于已有创作郭沫若诗意画的前例,或许操作起来来得方便,他再次以《九龙渊》诗为题构思。题云:“沫公、立群夫人垂赏,即乞诲政,一九六五年春,敬写《九龙渊》诗意,傅抱石南京并记。”钤印:白文方印“抱石之作”、朱文长方印“乙巳”、白文方印“一九六五”、朱文方印“不及万一”。
傅抱石 郭沫若《九龙渊》诗意图
纸本 设色 1965年 郭沫若纪念馆藏
由于亲眼目睹过天池飞瀑和镜泊湖飞瀑,傅抱石再次经营《九龙渊诗意图》体会自然不同。他将创作《镜泊飞泉》的激情运用于此次创作中,完全呈现出其晚年山水画雄伟恣意的笔墨风格。山石以散锋横扫,皴笔粗放;飞瀑则着墨不多、纯以留白而出,水雾升腾,纵横跌宕,气象壮阔,显示出无穷的张力。无疑,傅抱石是用心、用情在创作这一大幅作品,特意谦虚地钤盖原本一直用于毛泽东诗意画的朱文方印“不及万一”,这是他唯一的一次例外。郭沫若看后十分满意,立刻派人送往荣宝斋付裱装框悬挂于大会客厅正面的墙上。多年之后,郭沫若次女郭平英仍感慨万分:“那用水墨皴擦点染的高山流水,并非九龙渊的写实,而是沫若诗情与抱石画意的交响,是诗人与画家三十余年友情的汇集。”2月14日,傅抱石还专门致信王廷芳,对装裱等事宜作了细心的交代,足见其慎重用心:
另邮寄拙画《九龙渊诗意》一幅,乞收。如承郭老付裱时,有两点请烦注意:一、中央大瀑布梢下松树中和左边瀑布中,有几处小补缀处,付裱时要交待注意。二、此幅面积比“人物”(即《九老图》)低四公分,但比“人物”长五公分余,相差不大,可以裱的和“人物”同样大。东西相对悬挂,是看不出来的。
在30多年的交往中,郭沫若和傅抱石亦师亦友,情谊深长,或书或画,相互砥砺,携手并进。所以,傅抱石与郭沫若的书画交往,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应酬活动,或馈赠祝寿之作,从未雷同,皆为纯粹的经营创作;或是写生途中的采风所得小品,隐有汇报之意,处处显现出傅抱石的恭谨、不苟之心。绘画,成为傅抱石与郭沫若联系互动的重要方式,也不啻为传递情谊的最佳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