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中国剪纸。 |
图为北京前门大街的迎春灯笼。 |
过春节,一般年前最忙。到大年初一,人们就可以尽享清福,阖家欢乐了。年前,男主人、女主人都要外出忙着采购年货,一些妇女和孩子留在家里,洒扫庭除之后,围坐在炕头和桌前,开始剪窗花了。
这样的风俗,有两方面原因。
一是,剪出的窗花贴到窗上,和大门两旁贴的春联、大门中央贴的门神、屋子墙上贴的福字,和房檐门楣上挂的吊钱,一定都要在大年三十之前完成,才算是过年的样子。清末竹枝词里说:“扫室糊棚旧换新,家家户户贴宜春。”其中的“贴”字说的就是准备过年这样必需的程式。
另一面,和过年的时候家里人不许动刀剪的民俗有关(还有不许扫地倒脏土等,都是防止不吉利的说法)。清时诗人查慎行有诗:“巧裁幡胜试新罗,画彩描金作闹蛾。从此刀剪闲一月,闺中针线岁前多。”这里说的巧裁新罗,画彩描金,就包含有剪窗花,从此刀剪闲一月,后来改成到正月十五;再后来到破五;现在,已经彻底没有这个风俗了。
春联、门神、福字、窗花和吊钱,这五项过年之前之必备,我称之为过年五件套。和后来结婚时候一度流行的手表、自行车和大衣柜这三件套的说法相类似。只是,结婚三件套,早已被时代的发展所淘汰,而过年这五件套,几百年过去了,至今依然风俗变化不大,除了吊钱如今在北京见到的少了,其余四种,仍然在过年前看许多人家在忙乎张罗。因为这是过年必备的庆祝仪式的硬件标准。可见,民俗的力量,在潜移默化中,代代传承。
到正月十五灯节之前,再加上各家大门前挂上一盏红灯笼,就是过年必备的六件套。这六件套,全部都是红颜色,过年前后这一段时间里,全国各地,无论乡间,还是城市,到处是这样一片中国红,那才叫过年,是过年的色彩。如果说过年到处是这样红彤彤一片的海洋翻滚,那么,窗花是其中夺目的浪花簇拥。
过去的岁月里,年前要准备的这五件套,除了门神尉迟恭秦叔宝的形象复杂,要到外面买那种木刻现成的之外,其余四件,普通百姓人家,都是要自己动手做的。这和年三十晚上的那顿饺子必须得全家动手包一样,参与在过年的程式之中,才像是过年的样子。普通人家剪窗花,是和贴春联、挂吊钱,包括做门神、写福字一样,都只用普通的大红纸。各家都须到纸店里买大红纸。大红纸畅销得很。
那时候,家附近有两家老字号的纸店,一家是南纸店,叫公兴号,在大栅栏东口路南;一家是京纸店,叫敬庄号,在兴隆街,我们大院后身。家里人一般都将这项任务交给我们小孩子,我们都愿意舍近求远去公兴号,一是那里店大,纸的品种多;二来路过前门大街,到处是卖各种小吃的店铺和摊子,我们可以将买纸剩下的钱买点儿吃的解馋。家里人都嘱咐我们买那种便宜的大红纸。其实,不用嘱咐,我们都会买最便宜的,这样剩下的钱会多点儿,买的吃食也会多点儿呢。
有一阵子,公兴号流行卖一种电光纸,我们又叫它玻璃纸,因为它像玻璃一样反光,一闪一闪。我们都喜欢,便买回家。家里大人不乐意,看着就撇嘴,让我们立马儿拿回去换纸,一准觉得还是传统的那种大红纸好。
过去年月里普通人家房子的纸窗,贴的都是高粱纸,很薄,透光性好。传统的大红纸也很薄,做成窗花,贴在这样的花格纸窗上,很是四衬适合。清末《燕都杂咏》有一首说:“油花窗纸换,扫舍又新年。户写宜春字,囊分压岁钱。”诗后有注:“纸绘人物,油之,剪贴窗上,名‘窗花’。”诗中所说的油花窗纸,指的应该就是这种高粱纸,红红的窗花贴在上面,红白相映,屋里屋外,看着都透亮,红艳艳的,显得很喜兴。电光纸厚,贴在这样的花格纸窗上,不仅不透亮,还反光,没有那种里外通透的感觉。确实是什么衣配什么人,什么鞍配什么马,传统的窗花用纸,和老式的纸窗两两相宜。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有它的道理。
后来,经济条件好些了,各家的窗子换成玻璃的,还是觉得贴这种传统大红纸剪成的窗花好看。那种电光纸,到底没能剪成窗花,亮相在我们的窗户上。
窗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既是手艺,也是民俗;既可以是结婚时的装点,更形成了过年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窗花的历史悠久,有人说自汉代发明了纸张之后就有了窗花,这我不大相信,纸张刚刚出现的时候,应该很贵,不可能普遍用于窗花。有人说南北朝时对马团花和对猴团花中就有了锯齿法和月牙法等古老的剪纸法;有人说唐朝就有,有李商隐的诗为证:“镂金作胜传荆俗,剪彩为人起晋风”;也有人说窗花流行于宋元之后……总之,窗花的历史悠久。
我私下猜想,窗花最初是用刀刻,然后转化为剪裁。刀刻出的图案,应该受到过更早时的石刻或青铜器的雕刻影响,艺术总是相通的,相互影响和借鉴是存在的。从石刻到剪纸,从刀到剪,只是工具和材料的变化而已。剪和刻的区别,还在于剪是要把纸先折成几叠,是在石头上无法做到的。别看只是这样看似简单的几叠,却像变魔术一样,让剪纸变成了独特的艺术。
窗花,应该是剪纸的前身。窗花也好,剪纸也好,不像石刻或青铜器雕刻,多在王公贵族那边,而是更多在民间,其民间的元素更多更浓。窗花,又是农耕时代的产物,所以,它的内容更多的是花草鱼虫、飞禽走兽、农事稼穑、民间传说、神话人物,以至后来还有八仙过海、五福捧寿等很多戏剧内容,可以说是花样繁多,应有尽有。只有正月十五灯节时的彩灯上描绘的内容,可以和窗花有一拼。灯上的图案,在窗花上大多可以一一找到对应,只不过,在窗花上删繁就简,都变成大红纸一色的红。这便是窗花独到之处,一色的红,配窗子一色的白,如果过年期间赶上一场大雪,红白对比得格外强烈,就更漂亮了。
民间藏龙卧虎,窗花有简有繁。有的很丰富,我从来没有见过。前面所引的《燕都杂咏》诗后还有一注,说有这样的窗花,是“或以阳起石揭薄片,绘花为之”。这种类似拓印式的窗花,我没见过。《帝京风物略》中说:“门窗贴红纸葫芦,曰收瘟鬼。”这风俗和年三十之夜踩松柏枝谓之驱鬼的意思是一样的。大年三十的夜晚,踩松柏枝,我没有踩过,那时我们院子里有人买来秫秸秆,让我们小孩子踩,意思是一样的。但是,这种贴红纸葫芦的窗花,我也没见过。《燕京杂记》中说:“剪纸不断,供于祖前,谓之‘阡张’。”过年期间,如此夸张的剪纸,是窗花的变异,我更是没见过。
小时候,我看邻家的小姐姐或阿姨剪窗花,顺便要几朵,拿回家贴在窗上。我有了儿子之后,孩子小时候磨我教他剪窗花,我不会,便把他推给我母亲,告诉他:奶奶会,你找奶奶去!其实,奶奶只剪过鞋样子,哪里会剪窗花?但被孩子磨得没法子了,只好从针线笸箩里拿出剪子,把大红纸一折好几叠,便开始随便乱剪一通。谁想到,儿子把红纸抖搂开一看,尽管不知道剪的是什么图案,但那样像抽象派的图案,还挺新鲜,挺好看呢!这样剪窗花,一点儿都不难嘛,儿子抄起剪刀,也开始学奶奶的样子,剪出一床窗花来。我家那年春节的窗户上,贴的全是奶奶和她的小孙子剪的窗花。
流年似水,一晃又到春节。儿子的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岁了。他们跟爸爸新学会了剪纸,年前剪了一堆的窗花,比他们的爸爸当年剪得有章法多了。虽然人在国外,但两人准备春节前送给每个同学一个窗花,让他们那些外国同学也知道中国人过年贴的窗花是什么样子。视频通话的时候,我让他们两人先别忙着把窗花送同学,一人选出自己最得意的一个窗花,先送给我。今年贴在我家的窗上,他们和他们的窗花,陪我们老两口一起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