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合唱的行列里,看着乡亲们兴奋的面容,我突然想,我们用不着对三线厂的离开感到遗憾,其实他们在几十年前来到这里,只是来给我们踩点的,他们只是写了一个标题,真正的诗篇要等几十年后我们来写。
2016年初春,我回故乡探亲,应霍山县委宣传部领导之邀,到霍山东西溪乡。记不得是在哪里,下车徒步,沿一条羊肠小道向大山深处进发,走着走着没有路了,有的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不知道往里面又走了多远,但见大山沟壑零星出现几幢老建筑,断垣残壁上依稀出现红色或白色的标语,都是上个世纪特殊年代留下的痕迹。心中好生纳闷,在这个荒芜的山沟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建筑?
再往前走,拐过一个弯子,视野豁然开朗,陆续看见十几幢相对完整的破旧建筑,弯弯曲曲地坐落在山沟里。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这就是规划中的、未来的作家村。
只记得我在半山腰站了一会,看着天上悠悠的白云和白云上面湛蓝的天空,很有感慨。同行的东西溪乡领导后来提起我的其中一句感慨:文学小道,大路朝天。
说话间已过了两年。两年内,不断听到作家村的消息。安徽省作协主席许辉同霍山县委、县政府密切对接,出谋划策,招商引资,修旧利废,把冷落在深山的厂房利用起来,终于在2017年10月举行了“中国·月亮湾作家村”开村仪式。作家王蒙等人亲临东西溪乡参加这次活动。2018年9月,在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上,中国作协铁凝主席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到你家乡去了。
哈哈,月亮湾作家村啊,名气越来越大了。这以后,我同霍山县多次联系,得知已有二十多名作家陆续签约驻村。作家村为每位作家提供一百平方米以内的工作室,自行装饰。作家们在这里写作、支教、种地、学手艺,更多的时候,“坐在窗前,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下,看书、码字、发呆……”(作家村村民董静语),作家们突然发现,住在作家村里的作家,才更像作家。
2018年年底,我回家乡参加文代会,接到许辉电话,让我抽空到作家村小住,最后约定12月28日前往。这又是一件无心插柳的事情,原来这一天正是月亮湾作家村正式立项两周年的日子。我们刚到作家村的下午,地上蒙着一层薄雪,为作家“回家”平添几分诗意。晚餐会上,作家们以茶代酒,轮流表达自己感受,大家情真意切地把这个地方当作自己的精神家园,发自内心地感谢霍山县委、政府和东西溪乡群众,对筹划者表示由衷地敬重。
这一夜,作家们在“自己的小窝”里做着香甜的美梦。我在后半夜醒来,聆听万籁俱寂的山村夜曲,回味着作家村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过程,心中很多感慨,辗转难眠,半夜开灯,往军队作家群发了一个消息:中国·月亮湾作家村欢迎各位!霍山东西溪乡让你找回童年,找回记忆,找到诗意栖居的感觉。我等数年梦想的“诗意小镇”,已经在我们的心里打下了地基——中国·月亮湾作家村村民徐贵祥广而告之。
第二天早晨起床,开门一看,又是一个惊喜扑面而来,只见远处山峦白雪皑皑,门前小路已经积雪两寸多厚。作家们欣喜若狂,把这突如其来的大雪看成老天爷颁发的新年礼品。雪地里,到处都是作家儿童般的笑脸,还有挥舞扫把扫雪的身影。
走在雪花飞扬的街道,我们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洁净明亮。街道两边的群众大约认出了我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律报以友善乃至感激的笑容。有一家正在办喜事,还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喝喜酒。
当年,出于“备战备荒”的需要,城里的一个军工厂在东西溪乡落户,号称“三线厂”,给这个偏僻的山乡带来了物质文明。改革开放之后,三线厂的人员和设备回到城里,只留下若干空空荡荡的厂房,山乡落寞了几十年,复归贫穷。没想到,天上掉下个作家村,作家们在这里以文会友,以文扶贫,以文招商引资,作家村带动了当地的旅游和贸易,山乡重新焕发了热情和活力,群众的喜悦可想而知。
漫步在雪地里,乡党委书记谈起东西溪乡的文化建设定位,讲了几个方面的设想,请我谈谈意见。我表达了以下看法:月亮湾作家村的诞生,可以看成是东西溪乡建设的二次革命。东西溪乡一座山两条溪三线厂,托起一轮“文”字牌月亮湾,由物资生产三线厂转型到精神生产三线厂,以作家村为基础动力,整合“前三线”文化资源、牵引旅游产业、发展生态农业,三条战线并举,形成“后三线”建设格局,让月亮湾真正富起来,强起来,亮起来,成为全国精神文明建设的典范乡村。书记对我的建议很感兴趣,自言自语说了好几遍:“后三线,后三线,这个概念好。”
回到早就“在这里等着我的小屋”(作家村村民王大为语),我找出纸和笔,摩拳擦掌地写诗——踏着薄雪,我们来到一个离白云很近的地方,走进一道装满记忆的山谷,坐在月亮的膝盖上,听村头老树讲两条河的故事——可是写到这里就写不下去了,写诗不是我的强项,我还是写小说吧。
原计划下午开展跨年文艺活动,东西溪乡所有的村子和社区都准备了文艺节目,参与的人很多,室外被积雪占领了,室内不好展开。乡领导和作家达成一致,克服一切困难,调整场地,调整时间,让作家和群众一起登台。
吃过午饭,文艺活动提前开始。村民们准备的节目相当丰富。这些村民当中,年纪大的,大都记得当年“三线厂”给山村带来的繁荣和喧闹;年纪轻的,更能感受一群作家邻居带来的现代文明,所以积极性很高。
作家准备的节目也很有特色,大家用心设计。女作家王维红一遍一遍地叮嘱我,务必上场,务必熟悉歌词,唱的时候务必张嘴巴,务必戴上围巾……我自然惟命是从,一点也不敢马虎。节目结束后,记不得是谁表扬了我一句,说我唱得最卖力,声音最大。
作家村里的作家,给山村带来了快乐,也给自己带来了快乐。在这里,作家找到了自己,可以用自己的喜好装修“我在山里的小窝”(作家村村民姚云语);在这里,大家都是村民,都是邻居,可以轮换下厨,轮换做客,作家可以同村民像走亲戚一样来往;在这里,作家就像虫草一样,一半是动物,一半是植物,作家把他们的根须深深地埋在东西溪乡的土地里,汲取的是来自生活、来自地心、来自民间的气息。
热烈的气氛中,作家们登台合唱经过改编的歌词,“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披着月亮湾的月光……”站在合唱的行列里,看着乡亲们兴奋的面容,我突然想,我们用不着对三线厂的离开感到遗憾,其实他们在几十年前来到这里,只是来给我们踩点的,他们只是写了一个标题,真正的诗篇要等几十年后我们来写。
在返京的途中,我往东西溪乡的作家群发了一条短信:我用我的前半生摆脱乡村,我用我的后半生返回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