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本导演谈话录的作品时,似乎读到他们谈人生、哲学的那些观点时感到更为有趣,虽然最开始经常是冲着一些无法理解的片子而去读它,希望能在导演本人那里寻求理解之道。但这些导演从来没有在访谈时大谈片子本身,他们总是说“我已经说的够多了”,或者“都已经拍到电影里去了”,显得根本不想再去谈论它。
于是访谈经常从回忆开始,谈及一些艺术思考和人生的思考,或者生活中的琐事。这也是许多读者较之理论著作喜欢访谈的原因吧,更能挖到一些重要或者有趣的边角料。今天就分享一下费里尼的边角料,内容整理自邱芳莉翻译的《费里尼对话录》。
关于生活
每个人都想出席电影节
费里尼:老实说,每个人都像出席电影节,即使是那些恶言批评威尼斯电影节的人呢,后来也都衣履光鲜地赶赴戛纳去了。
参加电影节当然很冒险,这倒是真的,但只要有竞争的场合哪一个不是如此?到头来,连不去都是一种冒险。从另一方面来说,制片人开心,发行人开心,演员们各个星光灿烂,我又何必去扫别人的兴?连电影节的负责人也出来跟你再三保证你完全不会有什么风险,因为你早在竞赛之外。似乎到某一个年纪之后,较出色的方式便是作品不在竞赛单元内展出。而我倒希望能去比,对我而言这样似乎更出色。
实情是就算他们保证我一定会得奖,我还是情愿去一逐高下。至于得奖,他们不是一再说电影节要估计有个人风格的电影,至少在意图上不是讨好票房的片子吗?那何不颁发现金作为奖品?第一个想发巨额支票给最突出片子的电影节绝对是世界最重要的一个电影节。
如果我有儿子,我要跟他学习。
费里尼:如果我有儿子,首先我要跟他学习,而一般的父母做的正好颠倒。他们硬灌输给他所知的一些无聊之事,却什么也不问他。我从未看过一个父母弯下腰来问他的孩子在做什么、要什么、觉得猫看起来像什么,雨又是什么,他晚上做什么梦,或为什么他害怕。我们完全给我们自己的问题盘踞住,被我们对真实世界的狭隘视野局限住了。
这种皱着一张可爱的脸的小怪物,他们的暴戾、精力和他们纯真无邪的表情一直很吸引我。有部片子我一直后悔没拍,不过事实上也不可能拍。我想拍一部在一所大宅子里的生命的故事,反映出小孩的观点和想象,叙述他们在楼梯间、前院所说所做的爱恨喜乐的故事——直到他们像被捕获的动物一般被一一抓进幼儿园,就在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像是被去势般地切断了和奇幻世界的关联。
那些孩子对我像是大富翁的储藏库,在他们的脑海中、在他们的胸臆中有一个小小却无比丰富的宝库,里面藏着即将一点一点消失的秘密。
费里尼的画作
你去美容院吗?
费里尼:你去吗?有时看到头顶越来越秃,肌肤出现老年斑、皱纹,赘疣肆虐横生,我会想我总有一天要打电话给在米兰的一位好友,他跟我说过苏联有一家诊所,你70岁进去,直到71岁才出来,也就是说治疗过程长达一年。等你出来时看起来就像个健康的69岁之人。
怎么有人如此不具人性,什么都不怕?
费里尼:我喜欢害怕的感觉,这种感官经验隐藏着某种精细的快乐。任何令我害怕的事物永远吸引着我。我认为害怕是一种健康的感觉,是享受生命不可或缺的,人要摆脱害怕是既可笑又危险的。疯子、漫画中的超人、超级英雄都没有恐惧。念书的时候,我本能地不喜欢希腊神话里的阿喀琉斯:怎么有人如此不具人性,什么都不怕?
说实话,我反而对我所不知道的一切更心安,对不确定、半隐藏、幽晦的情况觉得更自在些。我相信我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一些不寻常、神奇,或者说的宽泛一点,一些奇怪的东西在我人生道路的某个拐弯处等着我。所以我一直有我自己的星座相位,神秘主义、降灵会。当我准备拍《朱丽叶与精灵》时,我时常去造访灵媒和有超自然能力的通灵人士。
关于政治
除了示威游行,我谢绝参与一切政治活动。
费里尼:我不是一个政治的人,从来就不是。政治和运动让我有一片冰冷漠然、扞格不入之感。我从不参加这两种活动。搭火车旅行或到别人家做客时,只要话题转到这两方面,我就像个哑巴似的。
我的态度也许不健全,是在拒绝成长。之所以如此,部分在于我是在法西斯党统治下受教育的,因此除了示威游行,我谢绝参与一切政治活动。从那时起,我就坚信政治是那些“大人物”的事,政治诚如所有历史书籍教我们的,是那些有心的人为了命定说,为了人类的命运而表演的结果。
一个艺术家或者任何专业表现内在思维的人进出的是与政治完全不同的领域,这些领域是不变的,是比较不会改变也较不具激烈革命色彩,更接近灵魂、智慧,内在而非外在的状况。在《魔法师的门徒》这个东方故事里,学徒经过长久的跋涉终于得到的智慧书是由镜子为册页组成的书,那表示要知道真理,唯一的途径便是认识自己。我不知道对一个每天必须面临各种实际问题——斡旋、预算、时限、萧条、担忧、投票选举、管理社会等等——的人,认识自己对他们有什么价值?
唯有集体的神智迷乱才会让我们以一个15岁孩子为师
我不懂年轻人,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在做些什么。当然我也可以努力去找出答案,不过做这种事岂不太无情?我问自己在时间的某一定点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一代是哪儿不对头了,怎么突然间我们会将年轻人视为某种绝对真理的先驱?年轻人,年轻人……他们像乘宇宙飞船而来……他们无所不知,却什么也不告诉我们,一点也不理会我们的无知、错误……
一定是想让一切从头全新来过的欲望和屡被我们自己的缺乏信心击倒的感觉才会让我们在震惊中将所有钥匙交到根本不会使用的小孩手中。想想看1950至1970年之间发生了多少事,竟然让明智的一代人将他们的权力移交到也许还在玩玩具的另一代手中?想起来真是既神妙又恐怖!唯有集体的神智迷乱才会让我们以一个15岁孩子为师,将他视为一切真理之源。也许是我们看厌了所有的假大师,他们摧毁了我们信仰的东西,让我们不敢多说什么……
恐怖主义就某种程度上会是这一切的结局吗?
费里尼:对这我还是没有答案,但我觉得情况没有那么简单。恐怖主义是我一直想了解的一个事实。一个年轻人怎么会开枪射杀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并且可以带着罪孽活下去?他有多病态才会如此?也许是我们,甚至我们的诗人都太习惯唯有战争才有理由杀人吧!但在没有战争的时期,这一切似乎更无比残暴,难以想象。我还勉强可以了解射杀我们视为仇敌的人,但就怎么也想象不出如何可以不带一丝罪恶感?
希特勒、斯大林等大暴君性格本身就有股泛无意识的力量。他们成了晦暗欲望的中心,表达出一种集体性的疯狂。但那些枪手、工人,那些根本没有收到任何理想、微弱的意志、人性幽暗原始感情激发就同意去杀人的人呢?我们不由得会相信,在灵魂的某个角落我们仍存在动物凶残的野性。我完全不尊敬那些假借历史观来告诉我们不应谴责恐怖暴力的人,他们认为今日之罪也许在明日就会成为爱国行为......
意大利的“恐怖时期”
那是一场梦魇,梦境越来越邪恶:社论和新闻为屠杀找借口;有些白痴的朋友怡然安于精神错乱的迫害者行径,以同情、盲目的神情谈论他们的暴行;还有些达官权贵更称这些屠夫为“困惑的同志”“同志刺客”。街上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希特勒式的胡须、俄式的钢盔,还有周刊上心理分析家的狗屎:“他们想杀尽的是他们内心的空虚。”“他们极尽凶残的扫射乃是为了摧毁自身的凶残。”还有社会学家、政治学家的分析更刺耳,一致接受这现象是命定的、是无可避免的进化过程。
他们所做的暴行,对那些18岁警察的残暴行径——天刚破晓时雾气氤氲的郊外,他们还在喝咖啡,就被机关枪扫射得满身弹孔。电视播出那恐怖的屠杀画面,一具具尸体就像肉铺中的牛肉。比暴行更怵目惊心的是许多知识分子卑鄙懦弱的附和,盲目地应和充满仇恨意味、疯狂的新标语:“射膝盖!”“站起来扫射!”
人心唯一的安慰便是那些丧礼中人的面孔。那一张张无声的面孔坚强地抵挡那股要摧毁一切的疯狂。
关于电影艺术
电影不需要文学,需要的只是写电影的人。
费里尼:艺术作品的意义在于其独特的表达,我觉得从一种艺术形式移植到另一种艺术形式是既诡异又荒唐可笑的。我个人偏好的是为电影而写的第一手题材。我相信电影不需要文学,需要的只是写电影的人,亦即能依电影本身的旋律韵致来表达自己的人。电影是一个自成体系的艺术形式,它不需移位到一个充其量只是作插画图说的层次。每一个艺术作品都在它自身的形式领域及其表达方式中自然成长,绽放自身的光彩。
人从书中能得到什么?情节。但情节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是它所表达出来的情感、想象,其中的含义,总的来说,就是它的诠释才是最重要的。以文学来诠释事件与以电影诠释同一事件是毫无关联的。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表达方法。
艺术创作无异于全人类的做梦过程。
费里尼:我忘了是谁说过,人在诠释艺术创作时就像他经由梦来传达出最秘密、最神秘、最无法探测的自我的那一部分,梦里会揭露出自己的无意识和集体性的无意识。也就是说艺术创作无异于全人类的做梦过程。画家、诗人、小说家,甚至导演都各以其天分,将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丰富组织起来,再在他们的画布、诗篇、银幕上表达出来。如果这套理论成立的话,艺术创作就无所谓限制、界限的问题。无意识会耗竭、有界限吗?梦会有穷时吗?
人自然的做梦行为成了一种艺术上的技巧,一套视觉与象征的语汇。而艺术家也经由他的创作将已存在的事物纳入秩序,让它在理性、思想的层次停驻开花。这是创作不断更新本身的原型,是从混乱到宇宙统一,从枝蔓失序到规律完整的旅程。整个创作过程亦即从无意识到意识的过程。我认为对艺术家而言,去做的感觉远胜成就感。我总觉得艺术家从表达本身出发,其最终目的是希望能传达其作品自身的生命力与自有的快乐。撇开这个的一切批评都只是一种自我沉溺而自我沉溺的批评家通常只会让虚荣牵着,愚昧地不断数说他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我从不看自己的电影第二遍
费里尼:对于我们而言,世界就是让我们处置的舞台,是一个巨大的道具店,我们可以无需许可自行采用。这有点像画家,对他而言,物体、面孔、天空都仅仅是可以任他挥洒的形式而已。在电影里,一切都变成没有局限的事物,连别人的情感也是可以任我们操纵的。这是种狂乱兴奋、半神圣的状态,是自觉有神力的陶醉使然。
自从电影的魔力把我们聚合在一起,这股让冒险家、侵略者、浪人凝聚在一起的感觉也让我们之间产生了紧密绝对的友谊。但是当最后一盏反射灯熄灭,旅程结束后,这休戚与共的亲密感也随之很快地冷却,疏离默然又回来了。我们几乎再也不认得彼此,直到下一部电影我们又碰到一起,如潮的记忆涌来,我们高呼着拥抱彼此为止。
对天真的人事物我马上会感动,却对大自然无动于衷
费里尼:对天真的人事物我会马上感动,比如小孩、动物看我的样子。有时卑微的角色他们的欲望里也会有撼动我的力量。当然美也会感动我:美丽娇媚的女人像电光火石般令人目眩的一瞥;摄人的景象;作家、画家在书上、画布上捕捉住亘古长存的意象,他们独具创造力的表达能力都能深深撼动我。
但是我却对大自然无动于衷。我知道这既古怪又病态,但我说不出我何以有这种感觉。除了回忆中童年的小树林、海、夜幕等,我好像并不曾真正看过、体会过大自然。现在真正的美丽乡野、落日、壮阔的山、沉寂的落雪也只有在我拍片、在嗲影院中以纱幕胶合重构时才感动我。
我选演员看重的是,从眼前这张脸我看到了什么
费里尼:我觉得我是最不适合给人忠告、指引,教人技巧、行为、原则的人。一般而言,在我自己的作品中我并不依循某一套系统,所以我更没法给别人提供什么意见。而我选演员的方法又有点特别,因为我虽然对演员总心怀一份尊重、同情、彼此相关之感,但在为我的电影选演员时,吸引我的并不是一般定义里的才能,亦即专业才能。
同样,选择非职业演员时,他的缺乏经验对我也不会造成困扰。我在乎的是角色和演员的一致。我寻找的是第一次出现在银幕上就能将角色个性表达得淋漓尽致的面孔。我会用化妆、服装来强调、揭露角色,让他的行为、心理、命运因而呈现得一清二楚。我选演员看重的是,从眼前这张脸我看到了什么,这张脸跟我诉说了什么,它让我直觉、知道、认出了什么,在这张表皮之下,我又感觉到什么。每个人都有一张独一无二的面孔,不会有另一张脸更适合你,生命本身不会弄错的。
灯光是电影的实体。
费里尼:我以前就说过,在电影中,灯光就是意识形态,就是感觉、颜色、色调、深度、气氛,本身也是叙述情节的工具。灯光会补充、删去、减少、增加、丰富,甚至创造意境,暗喻某种气氛,使梦境幻想变得可信、可接受,同事能让现实转为幻境,是单调的日常生活幻化成海市蜃楼。它给影片增加透明度,隐含着张力与动感。当光打在一张脸上时会创造出原本没有的表情,平板的脸变得诱人、聪慧。光也凸显身躯的优雅,让原本平凡无奇的乡间光彩难忘,背景也因光而有了生命。
光是最主要的特殊效果,是一种化妆术、一种巧手魔术、迷幻之物、炼金术师的铺子、神奇的机器。光是燃烧就会产生影像的幻觉嗅盐,电影脉动之力都来自光。最简陋的场景设计经由光就可以展现意想不到的影像,或让故事浸浴在竞技深思的氛围中。有时只消把强光改为弱光,便能将悲愁痛苦之感融成肃穆、熟稔、安详。电影是在灯光内写就的,它的风格也是靠灯光来表达的。